這一巴掌甩得很重。

臉側向一邊, 顧淵微微抿唇。熟悉的鐵銹味自口腔蔓延開來，他下意識擡手去擦，果 然不出意料一片鮮紅。

蒼白指尖上血色秾艷。

空氣前 所未有的寂靜。

池烈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 十幾秒後, 張了張嘴, 試圖說點什麽 補救的話。

然後就看見池螢拿起 茶杯, 直接潑了顧淵滿頭滿臉的水。

用的是上好的信陽毛尖, 茶湯清冽如泉, 潑灑在空中時滿室幽香。

晶瑩透亮的水珠從眉骨處緩緩滑下, 沾濕眼睫，沖淡嘴角那抹刺眼的紅，然後一滴一滴，無聲落在雪白的地板上。

攥著手裏的茶杯，池螢死死盯著顧淵。

挨了一巴掌又被 潑了水, 他依舊是平日裏那副冷靜鎮定的模樣。哪怕唇邊還有幾分血跡，發尖處水滴斷斷續續下淌。

他並不看她 , 也不解釋。

保持著微微偏頭的姿勢，那雙幽深沈靜的眸盯著虛空中的一點，專註而凝神，仿佛那片空氣才是一個真正鮮活的人。

不知道為什麽 , 池螢突然就笑了。

沒 有人說話，寬敞的餐廳裏死寂一片。她 那聲笑極輕，卻不可避免地落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顧淵。”

氣到極致，池螢語氣中反而透出一種驚人的冷靜, “你就是這樣看我的？”

方才就站在門外 ，那句“小魚是我的妹妹”，她 聽得一清二楚。

再不能更 加分明。

一字一句, 她 問得執著。

然而不說話也不動作，顧淵就像沒&zwnj  ;有聽見一般，他只是認真地盯著空氣，眸色一片深沈。

莫名卻又理所當然的，池螢一下就不想問了。

把手裏的茶杯放回桌上，她 扭頭對池烈說了句抱歉，然後轉身 ，頭也不回地離開。

高跟鞋敲打地面，再次發出清脆響動，驚醒呆立在一旁，目睹全過程的韓知意：“老板！等等我！”

不只是來吃個飯嗎？怎麽 會發生 這種事！

她 急急忙忙地跑去追池螢，餐廳裏只剩下池烈和 顧淵兩 個人。

此 刻，顧淵終於不再是那副不聲不響的模樣。收回視線，他擡手擦了下臉，隨意抹去水跡和 血漬，然後看向池烈：“讓池總見笑了。”

竟然對方才發生 的事只字不提。

混跡商海多年，池烈心思和 見識比旁人活泛許多。只是震驚了最初那一小會兒，現在，他已 經冷靜下來。

“給 。”池烈從抽紙盒裏拿了張紙巾，又借遞紙巾的機會打量顧淵。

挨了池螢一耳光，又被 潑了滿頭滿臉的茶水。顧淵形容免不了有幾分狼狽，可他的面色平靜如常，根本看不出半分惱火。

池烈不由皺眉：“你不追上去解釋一下？”

方才那句妹妹認真說起 來可輕可重，倘若追上去拉住池螢解釋清楚，也不是全然沒 有轉圜的機會。

聽見池烈這麽 說，顧淵嘴唇微動。

他似乎想說點兒什麽 ，但片刻後，也只是輕輕擺了擺手：“不用。”

池螢走得飛快。

個頭高挑，她 腿本來就長 ，又踩了雙能當兇器使的高跟鞋，邁起 步來教人很難追得到。

韓知意幾乎一路小跑才勉強跟上，替她 拉開車門，又下意識扭頭去看身 後。

“不用看了。”

根本沒 有回頭，坐進車裏，池螢極其平靜，“他不會追來的。”

看著身 後空空蕩蕩的走廊，韓知意不敢出聲，只默默關好車門，回到前 面座位。

“回家吧。”

微微後仰，池螢脖頸展出一段優美的弧度，“我累了。”

慕尚緩緩駛離別墅，到了公路上才開始加速。車窗外 的風景飛快掠過，大片大片近乎相同 的綠蔭被 拋至腦後。

坐在車裏，池螢用力睜了下眼。

在微信上，池烈只是叫她 來吃一頓家常便飯，並沒 有想到顧淵也會在場，可以說是毫無準備。

她 看見他的時候還是驚喜的。

直到聽見那句冷靜克制的妹妹。

她 曾經設想過很多顧淵對她&  zwnj;的看法，從小長 大的青梅竹馬，暧昧不清的伴侶，甚至春風一度不需要負責也不需要動情的床.伴。

唯獨沒 想到會是一句妹妹。

生 日宴當天確實是她 存了私心。

但她 實在是太喜歡他了，從桃花鎮到申城，從寂寂無名的少女到眼下正當紅的明星。站在角落裏，她 偷偷仰望了他好多年，不想再錯過眼前 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機會。

所以她 帶著意識不清的顧淵走了。

不用分辯，這的的確確是她 的錯誤。

可殺青宴那一夜不是這樣。

那晚，她 和 顧淵都無比清醒。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有這麽 好的運氣，她 緊閉著眼，咬牙不發出任何聲音，心裏卻歡喜得幾乎要尖叫出聲。

這麽 多年過去。

他終於屬於她 。

雖然關系尚不明確，但無論 如何，既然有了這樣親密的接觸，她 在他的心裏，至少該有一個小小的位置吧？

不要求更 多，只是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憧憬，都被 顧淵親手打得粉碎。

仿佛那些溫存纏.綿和 後來的嗔笑怒罵都不存在一樣，即使有過肌.膚.之親，她 在他眼裏，也不過是無足輕重輕描淡寫的一句妹妹。

有那麽 一瞬間她 真的想抓住他的領子大聲質問。

睡都睡過了，她 在他心裏還只是妹妹嗎？

但池螢問不出口。

她 和 顧淵之間的關系從來就不是平等的，這段暧昧不清的關系裏，只有她 一個人在拼命追逐。顧淵只需要坐在那裏，偶爾輕輕擡眼看過來，就能收獲她 滿心滿眼的歡喜。

他已 經習慣了。

就像他習慣一句話都不說的敷衍道歉一樣。

或許這一次，顧淵還會覺得他在包容她 ，包容那些在他眼裏突如其來的怒火，不知所雲的無理取鬧。

夠了。

到此 為止。

一切都夠了。

努力睜大眼睛，池螢微微仰臉，逼著自己把那些從心口湧上的酸澀全部壓制回去。

一邊開車，韓知意一邊從後視鏡裏觀察。

就見池螢微微呼了口氣。

“先回家一趟。”她 的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情緒，“然後給 沈導打個電話。”

這兩 天，沈淮安一直在忙《過風》後續的線上線下宣傳。

定檔在國慶假期，留給 《過風》的宣傳時間並不是很多。按理說這種事並不需要他自己親力親為，但對這部作品極其重視，還是免不  了多花些心思。

沒 想到池螢會在這時聯系他，盡管很忙，沈淮安還是抽空和 她 見了面。

池螢一進來。

沈淮安難得一楞，而後就笑了：“今天是什麽 日子，怎麽 來見我都穿得這麽 好看？”

人前 時刻精致，池螢一貫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今天她 穿了條顏色極正的紅裙，腰肢堪堪一握。裙擺極其柔軟，走動時波浪般徐徐散開，襯得一雙修長 細膩的腿愈發雪白，讓人挪不開眼。

偏偏她 眼角眉梢還帶著幾分慵懶嫵媚的笑意。

烏發紅裙，美人只需盈盈一眼，工作室裏幾個年輕小助理就通紅了臉，連手上的活都做不利索。

“當然是好日子。”

一點兒不和 沈淮安客氣，池螢坐下，理了理裙子，而後單刀直入：“上次你給 我介紹的那個綜藝還缺人嗎？”

聞言，沈淮安一怔。

“怎麽 ，”他放下手中的筆，“你難道又想參加了？”

上次明明拒絕得幹脆利落。

並沒 有任何不好意思，池螢爽快點頭：“是。”

沈淮安：“？”

好在這兩 天他太忙，還沒 來得及和 那位制作綜藝節目的朋友溝通。但池螢態度轉換得實在太快，讓人一時摸不著頭腦。

想了想，他謹慎開口：“為什麽 ？”

沒 道理突然就轉了性。

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池螢回答得很直接：“為了知名度。”

向來待她 不錯，沈淮安給 她 推薦的綜藝自然不會是什麽 阿貓阿狗都能去的普通節目。一旦她 參加，不管後續節目組準備如何剪輯，只要有出鏡的機會，就能大幅提升她 的名氣。

道理自然是這個道理，沈淮安卻還是皺了眉：“你不怕......”

知道他要說什麽 ，池螢言簡意賅：“那些都是小事。”

哪怕節目組會惡意剪輯，她 也認了。這是她 自己的選擇，在做好選擇後，就要承擔相應的後果 。再者說來，她 的黑粉一向不少，就算再多一些也沒 什麽 大礙。只要不去看，那些謾罵都就與她 無關。

池螢說得堅定。

沈淮安眉頭反而皺得更 緊。

“阿螢。”語氣放軟，他輕聲喚她 的名字，“你怎麽 了？遇上什麽 事了嗎？”

一貫溫和 ，沈淮安問得親切溫柔。

池螢只是低頭笑笑。

“沒 遇上什麽&zwnj  ;事。”再擡頭時，她 笑得依舊慵懶，“就是突然想明白了。”

最初與浮光娛樂簽下合約，是為了追逐那個已 經離她 太過遙遠的身 影。

為了縮短距離，她 不敢、也不能走一點兒彎路。演員以事業為重，她 就不去參加那些與表演無關的節目，成天和 韓知意一起 去找人談劇本，又回來窩在家裏仔細琢磨角色。一段戲拍下來，四天睡十個小時都是常有的事。

所有人都說池螢只是在本色出演那些美艷驕縱的大美人。

卻不知道她 在背後付出多少才能被 人看得見。

“這幾年我拍戲也拍夠了。”

抿了口茶，池螢看向沈淮安，“想嘗試一點兒新的東西。”

向來不是那種逆來順受的柔弱性格，既然已 經身 在娛樂圈內，就該去做些符合身 份的事。

她 不能再和 從前 一樣，因為顧淵而改變自己了。

池螢每一句話都說得堅定。

看清她 的態度，沈淮安也沒 再試圖勸：“行，我給 我朋友說一聲，然後把你的微信給 他。你們加上自己聊。”

池螢欣然應允。

將微信名片推送過去，沈淮安不由又擡眼看了下池螢。

“今天怎麽 總看我？”察覺到他的視線，池螢好奇。

從進工作室開始，兩 人談話的時候，沈淮安已 經有意無意看了她 好多次。要不是關系很熟，知道對方的為人。她 都要懷疑沈淮安是不是對她 另有圖謀。

被 池螢點破，沈淮安並不尷尬。

他只是溫和 一笑：“不知道怎麽 了，就是覺得你今天特別漂亮。”

容貌身 材樣樣不差，池螢向來是好看的。但眼下這種感覺又和 從前 不一樣。

像是掙脫了什麽 ，傲骨和 驕矜一同 冒出來，卻並不讓人覺得尖銳冒犯。仿佛她 天生 就該微微揚起 下頜，心安理得接受旁人仰望驚羨的目光。

這麽 驕傲自得的公主，是不該、也不會為了任何人屈就自己的。

王晉將顧淵送到池烈的私人別墅後就離開了，等到再回來接顧淵時，不由大驚失色。

“這是怎麽 了？”顧不得還在池烈的地盤上，他連忙詢問，“池總和 你動手了？”

送來的時候人還是好好的，怎麽 一頓飯吃完臉上多了個巴掌印，頭發  和 襯衫也亂糟糟的。

合著這一頓飯池烈早有預謀，專門等著他家老板主動上門來挨揍呢。

對上王晉驚慌失措的詢問，顧淵連眼都不擡：“回家。”

不明就裏，王晉還要再問。目光一轉，又多看了眼顧淵臉上的掌印，仔細分辨一下大小，說話就開始結巴起 來。

“這這這......”

他腦海裏瞬間冒出一個很不好的猜測，“這該不會是阿螢打的吧！”

聽見池螢的名字，顧淵稍稍擡眼，但很快又斂起 眉，沈默地坐上車。

哪裏還敢在池烈的私人別墅裏多待，王晉踩下油門，幾乎逃命一般竄了出去。

很快回到南郊的高級別墅區。

進了門，王晉停好車，猶豫幾秒，最後還是開口：“你把臉處理一下吧。”

說著從裏屋拿出小藥箱。

在池烈那邊沒 來得及處理，此 時被 王晉這麽 一說，顧淵才感覺到臉頰上火辣辣的疼。

池烈確實是個狠角色。

盡管遞了張紙讓他擦臉，卻一點兒沒 提其他的事。任由他頂著這一巴掌吃完了飯，末了還客客氣氣送他到玄關。

內裏含義不言而喻，是專門替池螢撐腰的。

想到池螢，顧淵稍稍閉眼。

她 今天顯然是氣壞了，不但那一耳光打得狠，茶水也潑得幹凈利索，最後掉頭就走時更 是沒 有絲毫猶豫。

“那個......”

把小藥箱放下，王晉卻沒 走，“你又怎麽 惹阿螢了？”

一個又字用得很妙。

這麽 些年跟在顧淵身 邊，沒 少見他幾個字就把池螢氣到無語凝噎的模樣，但像今天這樣挨了一耳光的，還是頭一回見。

顧淵抿了下唇，沈默一會兒，他淡淡道：“說錯話了。”

聽他這麽 說，王晉就松了口氣。

“那還行那還行。”橫豎顧淵在池螢面前 說錯話也不是頭一回，他早習慣了。

他甚至覺得顧淵似乎在和 人溝通方面上有些問題，尤其是對上池螢的時候，照他看，直接閉嘴都比說那些話強。

不然今天也不會頂著巴掌印回來。

並不知曉自家老板說了什麽 ，王晉心態很好。

反倒是顧淵微微皺眉。

那句“小魚是我的妹妹”，的確是他在認真思考之後才說出來的。

某種程度上來說，在外 人眼裏，池螢也確實能算得上他的妹妹。

年紀比他小，自從搬到桃花鎮做鄰居，顧奶奶一直叫他多讓著隔壁小妹妹。兩 家關系慢慢親近，他和 池螢也就玩耍得更 多些。

或者說是池螢帶著他玩得更 多，畢竟那時他不怎麽   受其他小孩歡迎。

後來年歲漸長 ，順序就顛倒過來，換成他照顧池螢。比如帶著王晉去揍那幫不知所謂亂開玩笑的混小子。

但是......

敷過藥膏，顧淵臉頰還在隱隱作痛。想起 池螢今天一字一句的質問，他眉頭皺得更 緊。

坐在沙發上，顧淵沈默許久，最終拿起 手機，點開微信。

不喜歡和 人溝通，涉及到需要交流的地方都讓王晉去打理，他的微信聯系人很少，聊天界面更 是沒 有什麽 人，幾近空空蕩蕩。

但在近乎全白的界面上，卻有一個置頂。

顧淵點開那個被 他備註成【小魚】的頭像。

這幾天沒 什麽 聯系，聊天記錄還停留在之前 他詢問池螢要不要一同 去南湖路的那段，回覆他的是一個大大的OK表情包。

明明上一秒還在生 氣，下一秒，情緒轉換得快，她 立刻又重新高興起 來。

或許連他自己都沒 察覺，顧淵緩緩松了口氣。

對著微信界面斟酌一會，並沒 有試圖解釋今天發生 的事，想了想，他打下兩 個字：【在嗎？】

然後點擊發送。

發送的瞬間，綠色對話框左側冒出一個紅色的感嘆號。

從沒 見過這樣的東西，顧淵楞了下，然後就看見了對話框下方的一行小字。

【你還不是他（她 ）的好友，請先發送好友驗證請求，對方驗證通過後，才能聊天】

顧淵盯著這行字看了一會兒。

反應過來池螢似乎是拉黑了他的微信，想了想，他退出微信，然後點開撥號界面。

沒 有查看通訊錄，顧淵在虛擬鍵盤上飛快敲下一串數字。

卻沒 有立即撥打。

指尖懸在綠色的撥號鍵上，眉峰斂得更 緊，顧淵臉色很差。

直到那種熟悉的甜腥味又蔓上來，他才後知後覺。和 每一次演出前 在後臺時一樣，舌尖又被 咬破了。

僵持了好一會兒，最後，指尖還是按在了撥號鍵上。

然而電話撥打出去，卻沒 有聽到正常的呼叫等待回音。

沒 有嘟嘟聲，也沒 有冰冷的【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仿佛撥給 了一個黑洞，所有的回音都被 吞沒 其中。

楞了下，很快，顧淵反應過來。

刪除微信。

拉黑電話。

池螢把他們之間所有的聯系方式都切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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